大炎的西域,是一片广袤至极的土地,这片远远称不上生机勃勃的大地就这样隔开了东西方世界。
程仲谋的家乡,是西域中的一座小城。
这座城市名义上属于大炎,管理着城市的官员们也确实都是由大炎朝廷直接任命,但对于实际生活于此的人们来说。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究竟竖着哪一家的旗一点也不重要。
大炎也好,某个强盛一时的西域部族也好,甚至是来自西方的某个贵族国王也无所谓,反正不管那远在天边的最高位者是谁,都不影响这座无名小城中平淡的生活。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
比如程仲谋的爹娘。
程仲谋的爹,是这座城的城防指挥使,听上去很唬人的名头下,是仅仅二十个供他指挥的士兵,平日里最重要的工作是调停百姓之间的各种纠纷;程仲谋的娘,在西域城市浓厚的商业氛围影响下经营着一家小酒馆,因为价钱公道为人和善,在城里也是德高望重。
自程仲谋记事起,爹娘就一直乐此不疲地向他诉说着大炎的伟大,诉说着那能养育万物无边无垠的广袤沃土,那令无数文人士子沉醉其中的锦绣山川,那让万千百姓安居乐业的鼎盛繁华,那使各族各国和睦共处的开明包容。
拿着一本本早已泛黄的旧书,爹娘在无数个夜晚向他讲述着这个伟大的国家。
明明,他们自己也从未真正到过大炎,甚至不曾踏上函山关那一头的土地。
于是,年幼的程仲谋决定:他要到大炎去,他要到传说中世间最伟大的城市洛安去,他要替爹娘看看那传说中的盛世。
从一个穿行于风沙中籍籍无名的小卒开始,他用半辈子,丈量了从家乡到洛安的距离。
这是蛮荒到繁华的距离。
然后他发现:真正的大炎、真正的洛安和爹娘讲述的一样,也不一样。
这里确实是世间最繁华、最热闹、最富有、最堂皇的城市,干净宽阔的街道经过精心的设计,熙熙攘攘却不显丝毫拥挤;亮丽整洁的房屋星罗棋布,高门大户的宅院雕梁画栋,好似开春的花圃般争奇斗艳;不同的语言此起彼伏交融在一起,却又是那样的祥和,嗅不到争斗与仇恨的气息。
大炎是伟大的,就像爹娘说的那样;但大炎却不是完美的,与爹娘坚信的截然不同。
在百姓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深宅大院内,在那些公堂殿宇之间,察觉时早已深陷其中的程仲谋见到了世间最恶心的黑暗、最无理的不公。
努力生活着的百姓,在那些人眼中却是野蛮、愚昧且低劣的家畜;有志之士心怀憧憬却怀才不遇,只因能够决定他是否可以展翅高飞的那个人也有自己的儿子;遭受不公者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本该为他伸冤的人劝他“大局为重”,不可“为了一己私怨”乱了“天下太平”......
有人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生时就已经得到了一切;也有人被迫年少老成,只能俯首于茶米油盐,不知何谓“花鸟风月”。
若你问,他们会说“生来就该如此”。
若你问,他们会说“这是祖先的荫庇与福气”。
若你问,他们会说“这就是现实,是命中注定”。
程仲谋就站在这些人身边,在朝堂上,在一次次的宴会上,他与这些人交谈、共事,却从未觉得自己融进了他们。
可融不进去又能如何呢?难道自己不是居住在深宅大院里,难道自己不是所到之处人们纳头便拜,难道自己不是过着云端之上的生活?
不愿同流合污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既如此,就在沉默中明哲保身吧,像家乡的那种像鸟的动物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就可以全然当作危险和黑暗都已经不在了。
直到姬世恢登基,年轻的皇帝大刀阔斧的开始了改革时,用孤独作为逃避的程仲谋才猛然惊醒。
看着皇座上那位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以及身旁那依旧汹涌着虎视眈眈的暗流,早就在准备着自己的死亡的老人,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耿直刚正了一辈子的他,开始学着做一些“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的小动作,这是煎熬,但这样的煎熬,终于让他在闭眼之前等到了那些人的邀请。
洁身自好了一辈子的他,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亲身跳进了无底的黑暗之中,并咬着牙,一步步朝着黑暗的中心靠近。
身为战功赫赫的鲁国公,他有资格在身后事的安排上享受最高规格的待遇。
既如此,就让大炎的旧时代给他陪葬吧!
“义父。”
老旧的城墙上,随风远眺的程仲谋被这一声呼唤拉回了思绪,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那个白袍白甲的年轻人。
程知忠,他五个义子里的大哥,也是他在京军中着力培养的副手。
真不想拉着这样的年轻人一起去死啊!
“义父。”见义父的注意力已经到了自己身上,程知忠汇报道:“对城墙的加固已经完成了,滚石擂木也都准备妥当,只是西南角损坏实在严重,到时候恐怕支撑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