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阮响刚坐回椅子上,便得知了近日来最大的一件案子。
她用麻布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伸手接过了马二递来的公文。
按理说这样的事本不用她过问,无论杀人放火还是小偷小摸,每日的案件都不会少,邻里之间因口角而凶杀都是常事,一座小城十天半月都可能出一回,但这个案子还是太出奇了,出奇到即便是阮响都不能弃之不问。
“冯大法官都拿不定主意。”马二,“按咱们如今的律法,只看罪证,不看亲缘,那这杨家子就是正当防卫,最多不过是防卫过当,罚些钱,去挖两年矿也就罢了,且他尚未成年,两年都有些长。”
“加上那死者常年施暴,又有人物佐证,判个缓刑也成。”
“不过……就怕激起民怨,虽说如今不以孝治国,但亲亲相隐人人皆知。”马二叹了口气,“子尚不能告父,这可是弑父。”
阮响笑道:“冯舒窈是有长进,换做从前,哪管这些?按律法判了就是。”
马二却笑不出来:“阮姐,不说宋人,自古时起,孝道便深入人心,孔子都曾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个我倒不知道。”阮响还真不知道,她虽然也一直在看书,但需要看得太多太杂,有些东西了解的未必有马二深,毕竟马二是亲民官又是本朝人。
马二:“亲亲相隐是写进律法里的,自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到唐宋,除国之大事必告以外,子不能告父,妻不能告夫,奴婢不可状告主人,孝治乃儒家治国根基。”
“原来如此。”阮响将公文放到桌上,“怪不得一个杀人案也要递到我手上来。”
谁也不敢揣测阮响的意思——官吏们接受了阮响带来的教育和思想,但人毕竟还是自老环境中成长的人,对曾经的律法和深入人心的道德观念有着天然的畏惧,没有一个真的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决定。
于是阮响这个地位最高的当权者,自然就成了第一责任人。
“冯法官也是担心,倘若按如今的律法去判,那些还未被收服的村镇,更不肯轻易妥协于我。”马二知道冯舒窈的难处,“为一个案子,失去民心,实在得不偿失。”
“那你是什么想法?”阮响看向马二。
马二一脸愁容,可还是说:“如今边关稳定,辽人不敢大动干戈,又有我们与辽人在侧,宋人那边的反声也小了许多,阮姐,依我的意思,不如试一试。”
“也能顺道试试百姓的口风,更何况,咱们如今也不是没有嘴皮子利索的读书人,有他们在,未必不能扭转多年的风气。”
阮响目光落在马二脸上,马二许多年没被阮响这么看过了,她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却不肯转移视线,就这么与阮响四目相对,直到她心如擂鼓,以为阮响要出声呵斥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阮响大笑出声,“好啊!马二,可当一面了!”
“要是这时候都畏首畏尾,不肯担责,那我还真是拿你没办法。”阮响伸手拍了拍马二的肩膀,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就按律法去办,正好也叫心存侥幸的老派人知道,城头变幻大王旗,不是老时候了。”
马二万没料到在她看来困难重重的事,在阮响嘴里轻松的不可思议,她忍不住说:“阮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拖字诀,将这案子拖上一年半载,期间再叫人造势,不可大刀阔斧啊!”
“这么多年,朝廷都是以孝治天下,早就深入人心,轻易去动,唯恐各地动荡……”
阮响摆摆手:“刚刚才夸了你没有畏首畏尾,一时的动荡不算什么,如今咱们还怕那点动荡吗?你不要忘了,如今除了还未消化完的村镇,哪里还有大家族?哪里还是孝治。”
“正好用此事给百姓们提个醒,没有人下人了。”
“当年谢长安说,倘若世上子不孝父,妻不敬夫,官员不忠君王,天下就要乱了,所立足的根本就是孝治,家庭就是最小的单位,在家庭里都得等级分明,才能保证封建王朝四平八稳。”
“毕竟吏目数量不足,行政效率低,权力下放总好过权力真空。”
“再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嘛。”
“孝治就是朝廷行政能力不足的副产品,如今咱们这么多官吏,难道还要保留这种副产品,让百姓头上平白再坐着一个爹?一个夫?一个君?”
“放心吧,依我看,百姓们看个热闹后也就没事了,最多哭上一哭,还是那个当爹的哭。”
这才是阮响扫盲的根本原因,不扫盲,就培养不出这么多官吏,尤其是小吏,他们手里没有多少权力,管得也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们才是维持一个国家的根本。
一旦小吏人数不足,那么权力下放就是必然的事,到时候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不打奈如何。
马二思索片刻,一时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点——如今阮地没有大家族,且女子大多在外做工,还没成婚的年轻男子也不会有自身利益被侵犯的紧迫感,那么只有曾经的大家长和有子女的成年男丁会感受到威胁,但这些人已经不是主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