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时分,雨又下了起来。
是那种苏城二月惯有的霪雨,细密而又黏腻,疏时有如银毫,急时有如冰丝。不动声色间,便已润湿了悒翠轩面东的那一列雕窗。经尚寒的春风一送,些许雨丝就从精镂的花格间穿过,投入窗下几上那一汪汪清碧的茶水之中。
茶客们泰半没有在意外头的阴睛,他们正在凝神听曲。轩中正有胡琴声声,宛转悠扬,如同一道活泼泼的泉水,载着粼粼清光,点点红屑,于花间月下蜿蜒流淌。时不时更有笛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调相和,仿佛水中耸起嶙峋的坚石,水波击于其上,激起簇簇浪花,圈圈涟漪。突然,琴声急峻,如水流直泻数丈,然后又在二三个调门上回旋反复,恋恋不去,渐致无声,就好似甘泉一滴滴渗入沙砾之中,终于不见。这一曲分飞燕,便已奏完。
奏琴的少年起身,手中红松木琴弓拢起,将胡琴负于肩上,向四下里团团作了个揖,道:“学艺不精,献丑了,请各位爷随意赏几个。”他身边的少女将短笛插回绣囊之中,再从褡裢里摸出个青竹蔑盘,十只尖削白腻的指头托了盘子,便随少年身后往东边靠窗的这一带座上走过来。
轩中静了一静,方才发出各等叫好之声,便有黄澄澄的铜子哥儿一把把掷了过去,落入竹碟,叮叮咚咚的响个不休,间或还挟着几粒雪亮的散碎银子。其实认真说起来,这对少年男女的技艺虽然不坏,但在楼上这些人耳里听来,倒底也寻常。苏城自开朝以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埠,最是风物荟萃,人才毕集之地,这几十年来,那位国手高人不曾在此献艺驻场?何况能上得悒翠轩品茶的客人,大抵都是有些身份见识的,更不会轻许赞赏。只是这对男女的容色,却是让在座的苏城名流们,也不免惊艳了一回。
少年和少女身上穿的衫子,是同一块料子裁制的,说是绿吧,却又笼着一层薄薄的鹅黄,就如同把窗外柳梢上新发的芽苞,一叶叶采来缀就,仿佛只消用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划,就会有剔透的汗液泌出,润湿了指头。让人不由的在心里叹一声,怎生觅得这般嫩生生的颜色,方才衬得起这两个水灵灵的人儿?
不过,穿这衣裳的人却并不如是想。在弱飖看来,这不过是件褪了色的绿衣,泛起了底子下的黄色。她眼见着盘子里的铜钱一层层堆起来,暗自欢喜,想道:“这下可以去剪块新缎子了,这苏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这一会盘子里的,已抵得上别处三五日所得。”展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子,与她相视而笑,自然也是一般的想法。一路走来,已至未位,却有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拈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铜钱堆上,竟是十两重的一只元宝!
弱飖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公子,面相生的有些富态,锦袍玉带,身后站着三五个从人。弱飖与展铭忙一道躬腰谢赏,那公子看了看他们两人,双颊之上就略略的泛起红晕,垂下头去,说了句:“曲子很好听!”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弱飖本待往西边座上去,却见东头悬了一面珠帘,隔开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犹豫,就有一个小伙计一溜小跑过来,将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来个铜子滚落了下来,道:“里头客人已经赏了!”“是!”弱飖有些好奇的往帘子那边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格外的与众不同。
西边的座子过了将半,展铭却停了脚,这个位子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将茶盏凑在唇边,意态悠闲,竟似未见到他二人过来,与这公子同座的随从,也一个个无动与衷,并无赏钱的意思。展铭不由的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句:“请爷打赏!”那华服公子有些轻薄的一笑,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又从怀里摸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锭十足赤金,闪着灿亮的逼人贵气。“怕本少爷少了你的赏钱么?这便是赏你们的,”华服公子转过身,一双眼皮往上一提,只见得形如三角的瞳子,道:“只消她来饮了这杯茶便可!”华服公子两指弹了弹那几上方才他呷过的残茶。展铭一拉弱飖便要过去,那几个随众却已作势要起身相拦,弱飖定住了不动,将手里盘子往展铭面前一递,展铭不想接,弱飖把盘子猛的往前抵正了他的胸口,他才不情愿的端在了手里。
弱飖捻袖子福了一福,道了声:“谢爷的赏!”便要去拿杯盏,却蓦地“咳咳……”几声,呛咳了起来,忙从袖口里抽了方白净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会,身子弓了下去,直不起来,这一阵剧咳好容易缓了缓,颧上便现出两酡潮红。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块怵目的红晕,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痨!”楼上的都不免惊了一惊,有些惋惜,这般娇妍的一个女子,何以就得了这么没福气的病。那个华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恶的吼道:“快走快走!”“是!”弱飖有气无力的答了声,迟迟疑疑的问:“那赏钱……”华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赤金,有心收了回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是失不起这等面子,终于狠了心一把拂落,那金子打了几个圈,方定住了。
弱飖边口里道:“谢赏!”边俯了身去拾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