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十八年,宋晏宁奉陛下令,护送楚国质子入宫。
正值八月尾,燕国偏南的地界依旧热浪一片,宋晏宁尚且来不及抹掉脸上溅落的血珠,心头火便冲得她直往那辆完好无损的马车旁边走。
如今地处燕楚两国的交界地,周围皆是树木山川,只一条官道上能瞧见几许人烟,算得上是人迹罕至,而晁衡的人便在这条路上埋伏着,一日遇上三批刺客,是个人也要被激得心头起火。
宋晏宁身姿轻巧地跳上马车,手中的长枪挑开车门,而后直直探入车内,闪着银光的枪头近乎是擦着晁衡的脸颊而过,又仿若射出的箭矢一般,径直钉在车厢上。
“小王爷,这一路路途遥远,经不起你如此折腾。”宋晏宁眸光泛冷,“若不幸叫小王爷陈尸荒野,那还要劳烦楚国陛下再送一位你的手足兄弟来,何必呢?”
她如松柏一般直立其上,身上沾血的衣袍随风轻轻翻扬,眉眼之间尽是凌厉,似乎是真的想将银枪头刺进那人的咽喉里。
晁衡,楚国的闲散王爷,到底也是有些手段的。
宋晏宁面色如霜,车中的晁衡却一脸漠然,他手中的书卷仍握在掌心里,连落在上头的目光都不曾移动分毫,只沉默不语地抬起手,握住那银枪的一截,而后用力。
只一下,枪尖便被他拔了出去。宋晏宁的目光被车顶遮住一些,只能斜斜望见他隐在暗处的半张面容,仿佛无悲无喜,对车外的一地尸首也半点不过心。
晁衡开口,声音低沉温凉,“放心。”
“如此最好。”宋晏宁道。
她收回长枪,转身跳下马车,随行的士兵已将尸首拖去树林杂草间掩埋,待收拾好这一地狼藉,宋晏宁便飞身上马,预备继续赶路。胯下的战马有些焦躁,宋晏宁伸手抚了抚马头,恍惚间回眸望去,便见队伍中那驾马车车窗中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指头轻轻撩起车帘,不过须臾又收了回去。
至此,已是行至穷途末路。晁衡想。
而宋晏宁并未多做思量,她一心挂念着上京城中的亲人,若不是陛下传八百里加急命她于边境待命,她此时此刻已然与姑母弟弟团聚,何须应付这三番五次的刺杀,还要保全晁衡的性命。于她而言,晁衡当真是个累赘。
宋晏宁不免叹息。她四下环顾一遭,见众人已是整装待发,便回首扬声道:“出发!”
北上之路遥远,宋晏宁虽是女子,但行伍之人风餐露宿惯了,且前路顺畅,并未再见刺客身影,自然不觉着辛苦,反倒是马车里的小王爷再不见初时的云淡风轻,越往北走这水土不服之症便越发严重,不仅身形逐渐消瘦,而且出现了发热的病症。
彼时一弯月牙儿将将于天际升起,周遭明亮不见,已是昏暗之景,宋晏宁利落地跳下马,转身往后头的马车走去,随行的医士说晁衡身体太弱,必须要寻个驿站休整两日,宋晏宁生怕他这条命尚未进京便撒手归西,不得不下令一直赶路,天擦黑时终是赶到了济州的驿站。
她站在马车外,抬手敲了敲车厢,“小王爷,到驿站了。”
车中的侍从伸手推开了车门,探了半边身子出来看她,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歉意,“宋将军,我家王爷身子弱,可否差人过来扶一把?”
宋晏宁皱了皱眉,已然病得下不来车了?
“你扶他起来,”她有些忧心,“我在下头接他。”
小侍从听闻这话有些迟疑,大概是不敢劳烦宋晏宁,又或是害怕她暗中下黑手,宋晏宁面色冷了冷,“愣着干嘛,赶紧扶进去叫医士给他看看。”
侍从被她瞪了一眼,连忙应一声,而后钻进去将晁衡扶出车门外。宋晏宁仰头见晁衡半靠在侍从怀里,一只手紧握在车门边上,本就白皙的手如今更是失了血色,手背上的青筋鼓起,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宋晏宁看他苍白着一张脸,眼睛虚虚睁着,一副病弱之象,连忙朝他伸出手,“别磨蹭,难不成小王爷今日是想宿在马车里。”
她声音冷冷的,不似嘲讽也并非真心询问,晁衡觉着她是真真切切的嫌弃,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心想拖着病体扭头钻回去,哪怕要在车里冻上一夜,他也不愿受宋晏宁的窝囊气。
可若当真如此,他是会越来越命短,自然也就没有来日方长了。
晁衡握着车门的手松了松,才想将手递给她,宋晏宁已然等不及,她跨步迈上踏凳,一手握住晁衡的胳膊,而后暗暗使力将人拉下马车。晁衡本就脚软无力,猝不及防的被人拉扯险些一头栽下去,也亏得宋晏宁眼疾手快,张开另一只手撑在他胸膛上,这才叫他稳住身形,没闹出更为狼狈的模样。
这样的惊险自然叫小王爷生了恼怒来,疲惫的双眼也睁得浑圆,径直瞪向身侧的人,而宋晏宁却恍若未觉,见他稳住便松开托在他胸膛之上的手,而后侧过身,将男人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撑着他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