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分坝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因为地势平坦、江阔水深,此处的水路运输十分发达,大大小小的货仓星罗棋布,附近百姓都靠卖力气过活。
暮日耀光,夕阳亮得刺眼,风中的尘烟成了金色的轻纱,拂过一片片矮房上飘起的炊烟,拂过躺在河堤上擦汗休息的力工。
这里常吹东北风,货船也常从东北来。有人别出心裁,将货仓修在了清分坝东北角的渡口,方便卸货装船。
货仓的墙很高,跑了一路的风撞在墙上,便碎了。随风而来的东西也都跌在地上,春风里裹着残花,夏风里裹着青麦,秋风里裹着枫叶,冬风里只有惨白的雪……
年深日久,石砌的坚墙竟然有了缝隙,像一张受尽蹉跎的脸。
梁老五喜欢看这面墙,几十年了还没看腻。
他是梁府的家生下人,打小就在这片货仓里长大,从库丁一步步做到管事。货仓里的事多,他忙得没时间给娘亲哭丧,也没时间娶婆娘生孩子,到现在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少年时把这墙当父母,中年时把这墙当婆娘,如今把这墙当孩子。
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个傻子,和他一样站在这里发呆,等着不同颜色的风来。
梁老五皱着酸酸的鼻子,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更哭不得了,转过身,正色看向来人:“货典出去了?”
早在四五天前,梁老五就收到了大当家的来信,说濮阳县的货仓悉数转让,令他们清仓、理账,擦干净屁股走人。
“出了七成。”
来人是他的副手,一个二十来岁的干练年轻人,汇报道:“咱去年低价买入的那些新木有些潮了,走水路运去其他仓费时费力,还容易沾水湿朽,于是我以二成利的价格卖给了吴家的货仓。”
梁老五心中有算盘,捏着手指嘀咕几声,权衡利弊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对。”
他用黯然的老眼扫过一栋栋高大如林的货仓和一排排建在低丘上的廒房,叹了口气:“仓里没出手的三成又是些什么东西?”
“其中有一成,是三年前闹水灾时囤的麦子。那会大当家的领了河道衙门的差事,手头紧,缺钱,便令我们囤积居奇,尽量在最高点卖。”年轻人答道,“谁晓得后来官府插手了——名为赈灾,实为敛财,那群黑心肝儿的畜生硬生生把粮价翻了三倍,吃得脑满肥肠就罢了,还不准我们开仓卖粮。”
“于是麦子就烂在了仓里。这个我知道。”梁老五拍了拍大石头上的灰,坐下继续问:“那剩下的两成货都是待运和暂存的?”
“是。”年轻人答道,“我把存单和运单都转给了王李二家的货仓,他们与大当家的有生意往来,又与那些单子的老板熟识,会尽心办事的。”
“大当家特意嘱咐了,让各仓都把账本好生留下,方便新东家用。”梁老五垂下头,“近两年的账目都理清了吧?”
“理清了。”年轻人笑了笑,“五哥那把被包浆的算盘我也记着,已经单独放一处了。”
天已经擦黑,梁老五的脸饱经风霜,像是张皱巴巴的树皮:“好,好,好……”他有些滑稽地趴到大石头上,手往石下的缝里探,鼓捣半天,没摸到想找的东西。
梁老五正要叹气,却被拍了拍肩。回过头,对上年轻人的笑脸:“五哥,我以为你会忘了这茬儿,自作主张提前帮你取出来了。”
年轻人手里摊了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
梁老五接过,打开,见里面那把银算盘还在,松了口气:“这是我爹传下来的。”
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盯着年轻人看:“江生,你怎么知道它在这儿?”
“五哥睡觉老说梦话,我不小心听见了。”江生笑着敷衍过去,“你不开心吗?我原想给你个惊喜的。”
他是梁老五从江里捡来的孩子,取名叫江生。
梁老五把他当弟弟养,带着他一起管事。手下人曾提醒过梁老五,用副手不能用这种眼睛精亮精亮的,容易被架空。梁老五不信,可惜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生做事更干练无错,梁老五也只好放权。
“五哥!五哥!”一个库丁急匆匆地跑来,指着大门道:“新东家来了!”
梁老五顿时起了精神,从石头上跳下来,疾步往大门走:“今早民屏港的老刘给我传了话,说他还没交接呢。新东家怎么先来咱这儿了?”
江生也疑惑:“不先去收富地儿的仓,跑县外来做什么?”
库丁哭笑不得:“最奇怪的不是这个……咱新东家好像是个小姑娘,在门口的摊子上吃饭呢。”
昭昭点了份跷脚牛肉,蘸辣子吃得脸色微红。
举杯喝水的时候瞥见仓区出来人了,连忙对同桌的小多和修逸道:“你俩先去一边,离远些,装不认识我。”